许 锋
莫艳辉展开信,“要做莫老师那样的向日葵,籽实埋在土里,花盘朝着娃们”。是考上大学的学生写来。
广东西北部有个瑶族自治县叫连南,连南从前有个乡叫盘石。许多年前,莫艳辉转学到盘石小学读三年级时,父亲是那所小学的语文老师。小艳辉没见过父亲上课,父亲也没给她上过课,但隐隐的,她就想当老师,玩“过家家”时总扮先生。母亲打趣:“用丝瓜花搓手,长大就能当老师。”她当真,夏天总攥着丝瓜花,指甲缝里渗着黄汁,晚上睡觉都不肯洗。
1992年那年夏天,不满20岁的莫艳辉从师范毕业,哪儿都不愿去,只想去盘石——连南最偏远的角落,也是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地方。她被分配到盘石中学,离盘石小学不过一里路。下班回家很方便,家就是小学校园的一间平房,虽小却温暖。父亲已是盘石小学的校长。
“妹,瑶山孩子读个书不容易,要好好教。”父亲语重心长。她使劲点点头。
瑶乡的课堂总比别处静些。山里的孩子腼腆。近半瑶族孩子说普通话时,该送气的声音总含在喉咙里——瑶语本无送气音。她不急,慢慢磨。每日课前腾三分钟练嘴皮子。顺口溜打头阵,“四是四,十是十”脆生生响满屋;接着有孩子红着脸讲新闻,或说段瑶寨传说。渐渐地,朗读声漫出教室,孩子们的脸像初春的杜鹃,一茬茬红起来。
春末夏初,她带着学生去寨子里寻访传统手艺人。老人坐在门槛上绣瑶锦,长针穿来绕去,讲起盘王节的故事。学生举着本子记,清风拂来阵阵兰花的幽香。
学生们都喜欢她。20多年前,莫艳辉调到县民族中学教书。一个初二的女孩在本子上写:“莫老师念课文时,声音像清泉敲响我的心田。”一个初三毕业班的孩子留言:“不知往后能否再相遇,此刻只想说:谢谢你,老莫。”她捧着这些本子抹眼泪。
父与女,均出类拔萃。2016年春天,莫艳辉被评为“特级教师”,这年秋天,父亲获“乡村学校从教30年”荣誉证书。因为教得好,珠三角的学校来请,她总说:“瑶乡孩子更需要我。”有私立学校开几倍工资“挖”,她指指操场边的桂花树:“挪了根,这花就不香了。”行政部门要调她,她头摇得像拨浪鼓,转头去带年轻教师。
担任副校长那年,兰花开得早。校长说:“管初中部就够忙了。”她攥着课程表,执拗地说:“我喜欢教语文!”最后讨价还价,从两个班减到一个班。
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总备着小零食。发现有男生蹲在办公室门口,她牵他:“来,别怕,吃块糖,这里就是你的加油站。”学生有心事,总爱找她倾诉。周末,即便下雨,她也深一脚浅一脚走一两个小时山路去家访。一次她生病,在邻县住院,十几个学生跋山涉水来看她,带来枇杷花,说这花煮水止咳,一旁的病友无不羡慕。
“她是一缕光,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。”学生们说。“用青春丈量父辈走过的山路,被需要的感觉很幸福。”她说。师生情像寨子里的火塘,暖洋洋。有一年中考前,一名学生因家庭矛盾欲弃考,她得知后立即赶往调解,母女和好,学生参加考试,以语文满分的成绩摘取全县桂冠。
期末改试卷,年轻教师嘀咕:“莫校怎么还跟咱们一起?”她笑:“咱是流水线上的‘小伙伴’。”红笔尖沙沙划过3000多道题,有人抱怨眼花,她摸出小盒:“含片薄荷糖,当年改作业全靠它提神。”
莫艳辉52岁生日那天,女儿给她寄来新钩的毛线向日葵,花盘有碗口大,金黄金黄的,茎叶绿油油。她摆在办公室窗台上。女儿说,妈妈特别像这棵向日葵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年04月14日 20 版)